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凝固的记忆

2025-04-08 10:17:58     来源: 淮海视窗  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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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中旬,北风呼啸,寒气袭人。我回到故乡——沛县栖山之阴的荒村,已经度过几个不眠之夜了。八十六岁的父亲卧病在床,时而痛苦呻吟,时而昏迷过去,饮食难进,身体刀削斧砍般地消瘦下去,让人看着揪心……

       父亲干农活是老把式,尤擅播种,春秋播种时节,家家争着抢他。父亲不仅农活精到,而且德高望重,为人处事,公道正派,邻里纠纷,常上门请他评理。这时,村中男女老少,都围聚在他的病床前,陪他走过人生最后的路程。

       父亲昏迷时人事不醒,一旦醒来,头脑却十分清醒,尤其对于往事,有着非凡的记忆力。每每醒来,大家都伏在他的床前,聆听他最后的嘱咐。

       十九日上午,弥留之际的父亲睁开眼睛,照例问:“今儿是几啦?”若在平时,同样的问话,是讲什么节气、该干啥农活,但在此时,这样的问话出自父亲之口,却令人倍觉酸楚。儿辈明白,老人度日如年,他正在生命的穷途艰难跋涉,掐算还能活几多时日!

       家人回答:“十一月初七!”这是说农历。

       前几日,父亲听到回答,两眼一闭,便不再言语了。可是,今儿特殊,父亲一听“十一月初七”, “啊”在叫了一声,瞪大了双眼,泪水从深陷的眼窝汩汨涌出,流过眼角,洒落到枕头上,口中还喃喃地念叨着:“十一月初七!十一月初七—”

       十一月初七,究竟是个什么日子,能让老父亲如此动情呢?

       年轻人还正在纳闷儿,一旁七十多岁的李法坤大哥如梦初醒,提高嗓门“哎”了一声,巴掌一拍:“十一月初七,就是这一天,五十五年了!”

       五十五年前的十一月初七,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,在老人们心上留下这么深刻的烙印,让他们耿耿不忘呢?年轻人都愣住了。

       父亲嗫嚅着,声音断断续续细微:“日本鬼子、东庄、杀了六十二人⋯⋯”

       年长者接过话茬,七嘴八舌地说开了:提起这档子事,真叫人寒心!六十多条人命呢!一辈子都忘不了!哎呀,真惨呢⋯⋯

年轻人一个个瞪大迷茫的眼睛,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原委,连连追问:到底咋回事,到底咋回事呢?日本人咋跑到咱这儿口杀人呢?被杀的都是哪些人?有咱庄的吗?⋯⋯

       广辉大哥把头低下来,叹口气,说:“那一年,我六岁,在村东刘庄上学。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初七早上,同学们正在教室里学习,九妮(刘昌九)从门外跑进来,说‘日本人来了’。我和福哥(朱广谟)背起书包,叽哩跟斗就往奔家跑。一进村,就听到背后‘嗡嗡’的响声,扭头一看,通往沛县的官路上,黄尘滚滚,日本的汽车开过来了,两辆汽车停在村东,荷枪实弹的日本鬼子正便往下跳呢!”

      “那时,不过刚吃过清早饭的光景。”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记忆犹新,“乍听说日本人来了,还以为小孩子吓唬人,说着玩的呢,没当真。谁知一抬头,日本鬼子进家了,气势汹汹,端着刺刀,一家一家地搜,一屋一屋地搜,连茅厕也不放过,见外头人(男性)就逼着走。”

      “那时,俺大大(父亲)呢?”我迫不及待地问。

      “您大大一早跟你大叔一起,上栖山缴粮去了,幸亏不在家呢!”

       一旁,声如洪钟的升昌叔早已泪眼模糊,长叹一声说:“那年,我十七岁。俺大叫我跟运昌哥去缴粮,在栖山还没回来,就听到咱这枪响,接着黑烟冲天,担心家里出事,又不敢回来,从那里就跑了。回来一看,咱庄被枪杀六个:俺大(朱淑鼎)、俺大爷(朱淦鼎)、俺三大爷(朱杰鼎)、朱广勋、刘二(刘金亭)、刘三(刘金田)⋯⋯”大叔捂着脸,呜咽着,说不下去了。

       我扭头问法坤大哥:“那时,你在哪里?”

       法坤大哥说:“那天,我和唐成义正在广勋家铡草,亲眼看到日本人进门,穿一身黄皮,端着洋枪,挎着刺刀,嘴里叽哩呱拉⋯⋯”

       一群年轻人插嘴问:“日本鬼子咋没抓你?”

       法坤大哥一拊掌,道:“没抓我?差点要我的命!日本鬼子进中国,兵荒马乱,净祸害人。西院大老爷(朱淦鼎)挑头,拉起杆子会。那天,小日本一来,对着大门支起机关枪,咱土枪头子不中用了哇!鬼子把咱庄四十多号人赶到一处,眼看就要大祸临头。突然,东庄响起紧急的集合哨子声。日本鬼子一怔,扛起枪,拔腿就向刘庄扑去。事后才知道,他们在刘庄搜出了洋枪。”

    “本来,日本鬼子是奔咱庄来的。全是包楼土匪申四捣的鬼。申四发国难财,聚众打家劫舍,为非作歹。杆子会整了他几次。他斗不过,便认贼作父,当汉奸,借刀杀人,把日本鬼子勾引来了。要不是哨子响,一院子人甭想跑出去一个。俺一看日本鬼子扑往刘庄,这边拔腿就没命地跑啊!鬼子往东,咱往西跑。全村人都跟着跑,一口气跑到马村。”

       当时,沛县业已沦陷,县政府迁往铜山县。乡邻有识之士不甘受鬼子的烧杀抢掠和土匪祸害,自动组织起来保卫家园,成立抗日民团,联络四方,同赴国难。刘庄二十一岁热血青年刘昌龄为抗击侵略者,倾其家产,购买枪支弹药。1938年12月2日(农历十一月初六)晚,抗日民团五十三人,来刘庄联络,共商大计。预定次日成立农民抗日组织,掀起抗日风暴。

       天有不测风云,汉奸申四告密了。次日凌晨,日寇突袭司楼、刘庄,进行拉网式搜捕。在刘庄开会的抗日民团毫无准备,猝临日寇搜捕,便夺门而出。刘昌龄已经冲出大门,一想手枪还在桌上,回头去取,想同日寇作一死拼。不料持枪刚冲出大门,就被门外守候的日寇挥刀砍下脑袋。可怜刘昌龄一腔热血,壮志未酬,立仆门外,血花溅出一丈多远。

       荷枪实弹的日寇杀气腾腾,封锁庭院。可叹抗日民团多数人赤手空拳,成了笼中猛虎,一一被逮。

       鬼子这时又抽出身来,卷土回扑司楼。所幸村中已基本人去村空,只有几位年逾花甲的长者还厮守家中。怎料想,残忍的日寇连他们也不放过,一打二喝地赶往刘庄。刘氏弟兄二人,穷得锅底朝天,有门无户,从家中伸头看看动静,竟然也被带走。令人痛惜地是,年方弱冠的朱广勋,本来已经逃出村外,又被恋孙的爷爷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回来。结果,爷孙二人一同落入虎口。

       刘庄有座土寨,是庄户刘凤言为保护家产所筑。想不到,这座抵御外侮的屏障,却成了强盗屠杀手无寸铁百姓的屠场。

       西寨墙前,六十多名沛中热血男儿,被押到一处。凶相毕露的日本侵略者三面环立,架起机关枪,对准聚集一簇的平民百姓。陡然,机关枪咆哮起来:“哒哒哒、嘟嘟嘟、扑扑扑⋯⋯”疯狂地向人们扫射。

       乡亲们愤怒了,高喊着:“冲啊!” 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⋯⋯哭喊着,叫骂着,拼命往外冲。但是,背靠寨墙,三面临敌,密集的子弹风雨般袭来,穿透乡亲们的胸膛。片刻间,人体横仆,尸身狼藉,现场一片血腥。枪声一停,一片死寂。这是死难者无言的抗议和血的控诉!在自家的土地上被杀,天理昭昭,天理难容啊!

       业已外逃的村民远远地听到枪声,双腿颤抖,浑身发冷,不知多少乡亲在遭难啊!

       残忍的日寇并不就此停手,对僵仆者逐个检验,发现哪个残喘未死,再捅上几刀,或砍下头颅,或扎透脖子,或砍开胸脯,或挑出肠子⋯⋯末了,又搬出汽油桶,向死者泼洒,然后纵起大火,扬场而去。

       滚滚黑烟,直冲九霄。死难者衣服烧光了,皮肤烧焦了。寨村烟树,弥漫着血腥的味道。一副副烧焦的尸体,就是侵略者杀人放火的铁证!亲人们抱着烧黑的鲜血淋漓的尸体,一个个号淘大哭。这是对侵略者暴行的悲愤控诉!

       令人惊奇的是,当乡亲们清理累累尸体时,却还发现两名中弹挨刀的幸存者:栖山村的高自修、刘庄村的张法场。他们,是日本侵略者屠杀中国人的活证!

       刘庄大屠杀,教育了沛县父老:不抗日,勿宁死!乡亲们组织起来,挖断公路,叫侵略者的汽车无法横行;青壮年认识到,无国即无家,踊跃参军参战,宁可战死沙场,不再困守家园;父亲还参加了地方抗日游击队,打日寇,杀汉奸,保护百姓的生命财产。

       五十五年过去。当年烧焦的土地,已经一片盎然生机。地上蒙难者的鲜血,也被积年的雨雪冲洗干净。但是,六十二位死者的冤魂,仍然徘徊在老年人的心头,当年凄惨的一幕,业已凝固在良知者的脑海中。

       父亲在弥留之际,张合着发干的嘴唇,语重心长地叮嘱道:“记住:十一月初七,国仇、家恨⋯⋯”

       刘庄大屠杀,已经成为永不磨灭的记忆。

       父亲终于还是撒手人寰了。但是,他临终引出的话题,却在乡人中激起波澜。刘庄大屠杀,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。年轻儿郎感到惊讶:咱这平常乡庄,竟也有惊天动地的历史。爱国爱乡、反抗侵略的种子,在人们心田款款播下,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。

       父亲逝世周年,恰逢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。《栖山惨案》一文,已被收入《徐州军民抗战录—铭恨》一书; 在我和同事及乡亲的共同努力下,由雕塑家李本华创作,艺术达人陈东明、郭希铨监制,爱国主义花岗岩大形雕塑已经落成。当年抗日将领、前国防部长张爱萍大将题写“日军栖山大屠杀铭恨碑”碑名,国防大学校长朱敦法上将撰写碑文。铭恨碑表现死难者愤怒、仇恨、呐喊、惊恐、悲痛、惨死等六副面孔,再现日寇大屠杀的悲惨景象。雕塑于1995年7月7日揭幕,全国各大新闻媒体争相报道,在国内外引起轰动。

       老人们凝固的记忆,已经变成永不磨灭的丰碑。它不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流逝,也不随着人们的去留而去留。民族的灾难,将永远留在后世子孙的记忆中,凝固在中华民族的档案里。

       父亲凝固的记忆,将永远凝固在他去后的时空。(朱浩熙)

     铭恨碑风姿。          

     

 铭恨碑局部——古沛怒吼。

 

前国防部长张爱萍将军题写的碑名。


编辑: 晨晓